文|徐明
位于北京核心城区的琉璃厂街区古色古香，滕占敏已经在这里的戴月轩做了20多年的传统毛笔。这些成笔在文艺界备受喜爱，毛泽东、周恩来、彭真等国家领导人都曾是这家工坊的拥趸。从选毛、制笔到刻字，滕占敏无所不通，不过，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刻字这项制笔行业的非核心技术却把他带入了一个全新的广阔空间。
那是2014年的一天，滕占敏照常在戴月轩院内小心翼翼地往笔杆上逐字雕刻。这些质感遒劲的刻字引来了一位长者，他兴趣浓厚，不停向滕占敏请教问题，并邀请滕占敏亲手刻一款计算机字体。这位长者就是方正集团高级专家、方正字库的设计总监仇寅。滕占敏起初对计算机字体完全没有概念，也不是很清楚对方的要求，但凭借着对汉字的热爱，以及长期积淀的刻字技艺，他半推半就答应了。
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写字过程，其复杂程度实际上是超乎滕占敏预想的。以前，他只需要镌刻一些常用字就可以了，但这一次，他需要逐笔逐笔地刻出9333个汉字，其中很多字甚至是第一次接触到。滕占敏将思考从书法和刻法，在纸张和竹简之间来回切换融合。漫长的刻字过程持续了近一年。而之后，仇寅带领的字体开发团队再把滕占敏的字迹扫描输入计算机，查缺补漏弥补缺损字体，再逐字进行数字化设计，之后再经过人工调整，最终排版测试，反复调整文字重心、大小、比例等等，直至满意为止。
从2014年双方接触到最后完成，方正字体开发团队和滕占敏花了两年多时间。仇寅初心单纯，“他字儿刻得好，而这样的师傅将来会越来越少，会非常珍贵，这个工艺堪称非物质文化遗产，所以，我们想通过计算机字库的方式，把它记忆记载下来，让大多数喜欢的人都可以应用到。”最终，滕占敏刻完的成套竹刻文字长卷铺开有近五米长，强烈的视觉震撼感扑面而来，每一个字都诉说着制作过程的艰辛。
包括像滕占敏这样的特约字体设计师在内，在字库产业里的设计师共有200-300人，他们被人戏称为“行走的字体库”，他们所创作的字体或横平竖直表达着庄严，或纯萌可爱透着真诚，在亿万中国用户中流传。如此庞大的用户量让字体设计看起来是一门“一字千金”的生意。
一门看上去很美的生意
2011年调查数据显示，与中国内地同样使用汉字的日本、香港、台湾等国家和地区都有公司在开发新字库。日本字体厂商的字体款数已经达到3590款，台湾厂商有296款，香港厂商106款，美国蒙纳字体厂商几年前就有16万款以上字体。而作为世界上最大的汉字使用区，中国内地字体款数仅不到1000款，远远落后于其他国家和地区。
就产值而言，韩国字库行业年收入已达到3000万美元；日本单就森泽这一家公司的字库年收入就超过人民币1亿元；而美国字库企业蒙纳公司更早就在纳斯达克上市，年收入超过1亿美元。“中国字库产业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我相信完全能够承载一个垂直产业的‘独角兽’。”方正字库总经理张建国自信满满地说道。
看起来确实很美好。但方正字库的发展经历，却反映了它并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简单。
方正字库隶属于北京北大方正电子有限公司（下称方正电子），是中国最早从事中文字库开发的专业厂商之一，也是最大的中文字库产品供应商之一。方正字体业务起源于王选老师主持的“汉字信息处理系统工程”即“748工程”，1991年他们在全球率先在Windows平台上研制开发了中文PostScript曲线字体，随后，方正电子更为深入地进行了中文字体开发。一开始，方正电子将辛苦开发的数百种字体制作成软件光盘对外销售，用户只需要购买安装就可以随意使用。那时候，计算机照排技术开始大规模普及，经济发展需求也持续扩大，印刷、宣传等各类字体使用需求也随之井喷。
与方正电子一样，汉仪、华文、华光、四通、华康等众多公司也看好这一市场，纷纷投入到字体供应当中。他们的设想也大体一致：市场需求足够庞大，只是做好渠道销售，就能将字体开发所消耗的漫长时间成本和昂贵的资金技术成本赚回来，进而盈利。
但残酷的市场现实是，90年代的盗版猖獗，一方面，数量众多的盗版商“游击队”，让字体供应商防不甚防；另一方面，当字体供应商发现企业使用自家字体后，也无从追索应有的权益——因为按照当时的商业模式，字体软件购买显然是广告设计公司、出版社或者印刷厂的责任，商家作为字体最终使用人，却无需为字体付费。就这样，字体供应商甚至是眼睁睁看着被侵权，却毫无还手之力，吃足了哑巴亏。
比如，方正曾和徐静蕾开发的方正静蕾体字库，每套售价仅仅10元，正版软件只卖出2000多套，而市场上盗版却有几十万套。
在这种恶性循环下，一度火热的字体市场经过短暂繁荣后急速降温，字体供应商所剩无几。1998年，方正内部也曾动议裁撤字体业务。“现任方正集团董事长的肖建国老师当时力排众议要保留字库业务，他认为字库是一种文化，需要‘坚守’。”方正字库总经理张建国说，我们内心还有社会责任，哪怕再亏钱也要继续做下来。从那之后的近十年内，方正利用其他业务来维持字体业务的发展，几乎成为中国大陆唯一一家不断开发新字体的字库供应商。
回暖的字体产业
十多年来，方正电子且行且战，一直在探索商业模式的突破。庆幸的是，长期困扰方正的知识产权保护问题有了明显改善，国家层面的知识产权战略得到稳步推进，字库行业的知识产权创造、运用、保护和管理工作越来越受到重视。
这期间，连续几场经年持续的侵权官司，为方正字库的发展意外地指明了道路。尤其是2005年，方正起诉山东潍坊文星科技开发有限公侵权获得胜利，该案不仅是中国首例计算机字库侵权案件，更从客观上明确了，经过创作的字体理应享有美术作品著作权的相应权益。至此，方正电子开始调整商业模式，从单纯地保护软件著作权，转向软件著作权、美术作品著作权同时兼顾，并更加突出美术作品著作权保护，实现“谁使用谁付费”这一基本原则，彻底解决“哑巴吃黄莲”的问题。
全新的商业模式在施乐打印机上得到验证，施乐需要按照字体的使用范围、时间、复制数量来支付费用。随后，方正电子开始大面积推广这一模式。如今，方正电子以知识产权运营特别是许可的方式服务的国内外厂商已达5000多家，其中既包括苹果、微软、三星、可口可乐、宜家等跨国企业，也包括蒙牛、华为、百度、阿里巴巴、腾讯、小米等本土及互联网新兴企业；方正字库服务的出版机构也多达700多家，包括北京日报、南方日报、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红旗杂志社、读者杂志社等。
此外，全新的商业模式使字体使用成为了一个常变常新的过程，随着产品周期、营销周期、企业生命周期的演变，字体使用需求会持续更新。目前，这5000多家付费的客户，再次授权购买率比较高，已经形成了稳定的现金流收入。正得益于此，方正字库的收入每年都在增长，已连续几年实现盈利，一举成为集团的非常有潜力的战略重点业务。
更为重要的是，这使方正赢得了最为宝贵的产业资源——字体设计师。“能把自己养活了，才能够坚持下去。我们和外部特约字体设计师都是分成合作的模式，现在来讲，我们每年给他们分的回报，他们现在也越来越满意了。”张建国希望，良性循环的发展，可以吸引更多设计师愿意投入到这个行业里面来，因为个性化定制化需求还将继续源源不断释放出来。
“实际上，以我们现在的规模来说，对整个集团仍然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我们对这个行业有信心。”张建国预计，未来中国字体市场的整体规模将达到国外的水平。“整个行业确实在回暖，甚至可以说迎来了一个春天。社会大众品位的上升，正对创意产业提出更高要求，这推动了企业去进一步提升产品及广告宣传的力度，这当中就包括对字体的使用要求。”
重新出发
如果说这二十多年的字体市场的行情经历了一场过山车的话，那么，方正电子无疑是坐在前排最勇敢的玩家。虽然现在市场已经不再像90年代那样侵权丛生，方正字库也实现了连续盈利，但对于方正来说，如何将跌入谷底的伤痛转化为持续成功的动能，至关重要。
为此，方正电子努力夯实已成熟的方正字库授权业务，不断完善字体授权商业模式，依据不同的使用客户、使用场景、使用介质、传播范围等标准收费。比如，方正电子把个人非商用和企业的商业使用分开，针对个人的非商用授权，价格很低，23款字体免费，其他字体在淘宝象征性地“打赏”2元；对于商业用途，提供4款免费字体，其他字体按照使用范围、时间、数量收费，授权价格为每款每年一千多到九千不等，而打包的授权价格会更加优惠；公益活动则完全免费。
别看这只是个小小的细分过程，方正却完成了对过去一直难以触及的C端用户的覆盖，很好地实现了知识产权保护教育，并且还像普通产品一样，培养和聚集了数量庞大的字体爱好者和粉丝。
方正电子内部也开始了更多尝试，他们开发了面向个人用户的应用平台——方正字酷APP、写字先生APP，社交用户可以在上面练习书法、临摹写字、分享交流、创作字体等。显然，方正电子希望能在移动互联网及社交渠道探索新的可能。当时，在没有做任何推广的情况下，这两个平台竟然积累了200多万的下载量，注册用户超过100多万，UGC的字体作品居然达到了100多万幅。
这个意外的小成果，不仅完全暗合了当下的商业潮流，也让方正拓展新业务的决心更为坚决。2012年，方正开始涉足数字出版行业，为QQ阅读、豆瓣读书、京东图书等阅读应用提供多样化的字体。2016年4月，方正抽调部分骨干力量，并聘用外部团队，正式成立运营了面向移动互联网等新兴渠道的方正手迹业务。
据方正手迹业务总监刘金妮表示，方正将从这些个人用户中选择一部分有商业价值的字体做商业包装，再去销售，然后给作者分成。实际上，方正手迹业务属于情怀和价值兼具，情怀是汉字和方正发展的渊源，方正就是从汉字起源的，“我们对汉字有一份责任——希望重新焕发汉字文化的生命力”；而价值就是个人字体服务及未来可能的商业化开发。
“原有的方正字库将继续走精品路线，主打传统的商业传播、印刷出版等渠道，而全新的方正手迹则将先行先试，努力在移动互联网及个人个性化字体使用等领域完成从零到一的拓展。”张建国表示，未来这些业务将立体化分层协同发展，形成字体业务的组合拳。
而对于仇寅和滕占敏等字体设计师来说，他们很清楚，“设计设计，归根到底，要靠作品说话，你如果没有自己设计的字谁认你？”目前，仇寅仍站在设计一线，由他设计开发的一款更加适合电子屏幕阅读的宋体——方正悠宋，即将在2017年底完成。
仇寅深信，字体是时代和审美的产物，是文化的结晶，是一个有温度的文化载体。因此，字体创新和创意将是无限的，字体产业可以迎着经济发展的需求迎来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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